泸州神臂城遗址在泸州市合江县焦滩乡老泸村,隔江相望是弥陀镇,从空中俯瞰,长江由西向东,在焦滩大岩溪受神臂山阻挡,转向西南方向直抵弥陀镇;在弥陀镇来龙山,长江再次受到山势阻挡,在弥陀码头与神臂咀之间突然转折,由西南转向东北方向,围绕着神臂山形成了一个70度巨大的“V”字形大湾,并在南岸留下了大片的滩涂、河滩和沼泽湿地,成为长江航道极其凶险的一段水路。
民谣说“天生的重庆,铁打的泸州”,神臂城如同合川钓鱼城一样,地势险要,固水环绕,扼长江锁水道,山是一座城,城是一座山。2013年3月,神臂城遗址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至今,神臂城江防体系格局仍旧未变,留有许多宋元战争的遗迹:东门城墙、东门耳城和炮台、神臂咀炮台、小南门外一字城和较场坝、西门外石刻和“蛇盘龟”、城中钟鼓楼等,在此访古凭吊,别有一番滋味。
江波浩淼的神臂城(周永叙 轩视界)
经过修复的神臂城城墙
玄武石雕“蛇盘龟”上的当地少年
滩险水恶:放船依近西流
2020年冬月,我站在弥陀镇长江码头上眺望,江面经久不散的雾气将神臂城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在浩瀚的江面上,它像一艘乘风破浪的航空母舰,又像一只巨大的神龟在惊涛骇浪中优哉游哉。
坐轮渡从神臂咀上岸,屏风般巨大的赭色崖壁上刻着“放船依近西流”几个大字,是光绪十三年在渡口刻下的警句。据当地人淦代祥介绍,长江由北向南,在神臂咀形成一个“V”型的急湾,靠神臂城一侧滩险、水急、风浪大、暗流多,自古以来触礁沉船、舟楫倾覆的事经常发生。这几个字就是提醒下行的船行到此处,必须在江心靠西航行,方为安全。浩浩荡荡的长江转过神臂咀“V” 型湾由南向东北奔流而去,在宽阔的河道中有一条长长的人工砌筑的分水堤埂,将江水分为“北漕”“南漕”,往来船都只循“南漕”这条主航道通行。
神臂城“神”在优越的地理环境和天然的地质构造。从空中俯瞰,它像一只巨大的手臂伸入长江之中,形成一个东西长约1.2公里,南北宽约800米的半岛;神臂城海拔300米,西门北侧是制高点,海拔314米。此地三面环水,仅有东面与陆路相连。
神臂城临江的三面,除了神臂咀,全是悬崖峭壁,垂直高度均在20米以上,有的高达百米,西北的山崖下是滔滔江水和数里长的滩涂湿地,南面悬崖下则是江水最为凶险的“北漕”,滩险水恶,船只根本无法泊岸,俨然一道天然护城河;同合川钓鱼城一样,这里城高固水环绕,扼长江锁水道,山是一座城,城是一座山,地势险要。
现在的神臂城叫“老泸村”,有三个组(生产队)近一千人,属合江县焦滩乡(现神臂城镇)管辖,从神臂咀到东门城门是一条穿城而过的小公路,跑客运的小面包车搭载着男男女女在路上颠簸过往。山顶上是一片平阔的乡村田园风光,纵横交错的阡陌像一副不规则的巨大棋盘,分布着菜地、水田、堰塘、林盘、村庄和坟茔,看到这宁静祥和的山村,你想象不到它曾经浸润了南宋军民的鲜血。
固若金汤:长江江防要塞
在神臂咀码头,我同一群外出打工回家的年轻人走在一块,他们很惊诧“过年过节的,到我们乡坝来有啥看头?”我问他们,“你们知道这里过去发生的事吗?”他们摇摇头说:“搞不清楚,可能上了年纪的人知道吧。”
自宋理宗淳祐三年(1243)余玠帅蜀军在神臂山构筑长江要塞以拒蒙古南侵始,至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的34年间,宋蒙两军为争夺神臂城江防要塞多次展开激烈的争夺战,神臂城先后“五易其手”,在宋元战争后期的四川战场,尤其惨烈悲壮。
1235年蒙古铁骑开始大举入侵四川,四川成为南宋抗蒙的主战场。余玠入蜀主政四川军务,在四川构筑了严密的山城防御体系。余玠后卫防御线均沿江布防,联点而成线,形式上暗合了一个“山”字:嘉陵江为中轴线,岷江为西轴线,长江为东西轴线,重庆则处于“山”字的中心点;泸州扼长江、岷江、沱江水道,作为重庆西线江防链中最重要的外围防线,其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1243 年,余玠命知州曹致大在泸州以东神臂山筑城。曹致大不负余玠所望,仅一年时间,就将神臂城构筑成铜墙铁壁似的城堡。余玠大喜,并为其请功:“神臂山城成,知泸州曹致大厥功可嘉,乞推赏以励其余。”
曹致大不愧是一位杰出的军事工程专家,在城防设计上十分科学缜密:神臂门筑在南门悬崖与西门城墙之间的台地上,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江面动静一览无余。城楼下是一小块开阔的斜坡,距神臂咀不过300米距离。若城筑在下面,洪水将淹至城门,敌军的战船便可直达城下。曹致大对长江水文了如指掌,神臂门位置恰到好处。无论江水怎样涨落,宋军攻防有致,游刃有余。曹致大又在山下“北漕”水滩上筑“一字城”,阻碍蒙古水军,1267年至1270年,蒙军水师三次从这里登陆攻城,遭到痛击,最后都无功而返。
西门颇似钓鱼城护国门,左临悬崖,右倚峭壁,仅有一条陡峭的石级通往江边,城门依峭壁而筑,俯视大江,城高地险,易守难攻,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以蒙军完全放弃了从这里进攻神臂城的打算。曹致大为防敌军破城,又设有“瓮城”作为第二条防线。
东门是一座无江河天堑之险、无峭崖深壑可据,唯一与陆路相通的城门,蒙军最有可能从这里发起进攻。但东门外地形也很奇特。山虽不高,但层峦叠嶂,沟壑起伏。曹致大将东门作为城防重点,根据地形地貌精心设计构筑防御工事。
在东门前方150米开外有一道长约500米,高2至3米与东门城墙几乎平行的石崮梁子,本地村小教师王普泽告诉我说,这就是耳城,左右两端为炮台;耳城右侧仅有一条宽不到1米的石板路,蜿蜒通向山下。在距城约200米的小路两侧各有一个护城池,左面叫红菱池,右而叫白菱池,水面宽约30亩,有一池现已作农田,另一池还作蓄水塘堰使用。
曹致大城外筑“城”,城下凿池,层层设防,只留一条独路的设计,在战时可以遏阻蒙军铁骑的集团攻势,平时也为宋军保留一条与外围据点联络、粮草军需运送的陆上通道。在当时的条件下能做到这样的设计构造,不可谓不精致难得。曹致大建神臂城后的18年间,四川大部分江防城堡被蒙军攻陷,神臂城却巍然屹立,成为蒙军难啃的“硬骨头”。
1258年,蒙军主力沿嘉陵江直逼合川钓鱼城;蒙军纽璘部在攻陷成都后,则沿岷江而下,10月在宜宾城下马湖江(长江)大败宋军,直下泸州,然而他只能隔江看着神臂城,望城兴叹,率军沿长江东下攻打涪陵。神臂城由此享有“铁泸城”的美誉。
卖主求荣:刘整降元与“孙孙打婆”
公元1259年,著名的合川钓鱼城之战,蒙哥大汗殒命,随后蒙古统治集团内部激烈的汗位纷争,迫使忽必烈从鄂州战场撤军与南宋言和,四川主战场的蒙军也息兵休战,两军对峙,短暂的和平让艰苦卓绝抗战18年的泸州军民刚刚喘上一口气。
但一件震惊南宋朝野甚至让蒙古军事集团都深感意外的叛降事件发生了,历史的车轮在宋蒙战争进入战略相持的关键交叉点上,迅疾滑向了另一条轨道,注定了岌岌可危的南宋政权行将面临灭顶之灾,它像一团突如其来的阴云黑雾,渐渐遮蔽了“钓鱼城之战”所带来的南宋军民迎接胜利的曙光和希望。
1260年,刘整调任四川潼川路安抚副使兼泸州知州。出人意料,刘整将潼川15郡30万户拱手献给忽必烈,出卖了江防要塞神臂城,让这座英雄城蒙受耻辱:这位在抗蒙战争中屡立奇功,享有“铁胡孙”美誉的战将,在烽火狼烟中不惧蒙古铁骑,不曾怀有叛降之意,反而在蜀中无战事之际生出异心,做出背叛南宋、卖主求荣的惊天之举。这是南宋统治集团“卸磨杀驴”之逼还是刘整“居功自傲,目空一切”引发的祸端?!或许两者都有。正所谓“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南宋“卸磨杀驴”有前车可鉴,抗蒙名臣余玠、名将王坚都遭遇朝中人士构陷,削去兵权抑郁而终,但余玠、王坚对国家、民族忠贞不贰,宁可含冤不白而死,绝不投降变节求生,为后人所敬仰;刘整因“窝里斗”投降元军以避杀身之祸,虽是无奈的选择,但其利欲熏心,反复无常,先背金投宋,又叛宋降元,卖主求荣,却永远为世人所不齿。
刘整叛降后被忽必烈重用,为了报答忽必烈知遇之恩,他屡屡献出灭宋良策,在忽必烈伐宋举棋不定时,为其策划“中取襄樊,东下临安,西阻巴蜀”的战略方针,坚定了忽必烈“一统天下”的决心,并将襄樊作为灭宋的主战场。刘整也得到了忽必烈的重赏。“襄樊之战”后,南宋极尽沦陷,南宋高级将领更像“多米诺骨牌”一般叛降,纷纷调转枪口向抗元的宋军兄弟开火,襄阳失守四年后,临安攻破,南宋灭亡。
我们走到西门城楼时,老泸村一位婆婆带我们去看北纱帽岩下有名的国内最大的玄武石雕刻的“蛇盘龟”,西门城楼是近几年在原址上重建的,是神臂城地势最高的城门,城墙沿悬崖而筑,向北可瞭望到“蛇盘龟”上游数公里的江面;出城门沿陡梯而下,在路旁一面荒草丛生的绝壁前,婆婆指着上面的石刻雕像,对我说:“这一幅是孙孙打婆,那一幅是许彪孙”。石刻已有700余年历史,现在已风化得人物模糊,脸面难辨,如果不是婆婆指点细说,我还真看不出上面刻的是什么人物。这两幅石刻,老泸村村民人人皆知。泸州百姓十分痛恨叛将刘整,南宋灭亡后便将“刘整降元”故事刻在石壁上教育后人,然而石刻的艺人是谁,至今无人可知。
民间广为流传的“孙孙打婆,改州换县”传说,说的是有一孙孙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婆婆,皇帝听说有这等不孝之事,非常生气,便下令“降州为县”;另一幅“许彪孙托孤”的石刻,说的就是1261年,刘整策划投降蒙军,命参谋官许彪孙执笔写降书。一介书生许彪孙愤然拒绝,大义凛然说道:“此腕可断,此笔不可书也!”为了不辱朝命,许彪孙托孤亲友,一家十口“由少而长自绞死” 以示抗议。亲友将孤儿带出城外,又被刘整追杀。后人感其忠烈,将城北四里处改称“保子头”。“刘整降元”与“许彪孙托孤”并列刻于石壁,两相对照,忠奸分明,寓意颇深。
“孙孙打婆”是大逆不道,带来的后果是降州为县;刘整叛宋也是大逆不道,最后的结局是改宋换元。在元代,泸州百姓是不能公开议论刘整降元之事,那将招至杀身之祸。所以借此事喻彼事,以讹传讹,瞒天过海才将石刻巧妙地保存至今。无论历史的风云如何变幻,几百年来,泸州百姓心中的忠奸荣辱永远是那么分明。
一代忠魂:永埋将军湖
东门城墙现遗存500多米,是目前神臂城保存较完整的一段古城墙,高度不过3、5米,没有城垛,城门上堆着零乱的谷堆,藤蔓、杂树、荒草将城墙墙体遮蔽得密密实实,如同村中田间的高埂;城墙上是一片冬水田,不到两米宽的城墙绿草茵茵,如果不是村小教师王普泽介绍,很容易误为乡间田埂小道;城门为双拱门洞,宽不到2米,拱顶上刻有长剑一柄,葫芦一个,仍然清晰可见。城门口立有一碑,正面是“碑记”,简要的记载了神臂城的建城历史,背面碑刻仅有“文物保护单位 ×× 城遗址”可见,文字另一半已剥落。
1276年,临安陷落,南宋灭亡,宋元战争接近尾声;1277年,元军集结重兵,水陆合围神臂城,刘整之子刘垓秉承父意,充当了攻城的急先锋和屠城的刽子手;元军旦只儿的水军占领了神臂山下桃竹滩至折鱼滩的江面和江南的黄市坝,封锁了整个长江水道,围而不打,形成江面合围的“死门”;元将步鲁合达一军则从神臂城“蛇盘龟”上游的河滩偷袭登陆,攻占了外围制高点保子寨,与近在咫尺的神臂城东门守军隔沟对峙,截断了宋军陆地上的退路。
元军完成了对神臂城守军的铁壁合围,攻城的重点就放在东门和神臂咀南门。神臂城被围困了几个月,钓鱼城的援军在路途中被元军伏击,无法增援。此时城内孤军固守,“食尽,人相食”,但军民誓死不降,血战到底。这年11月,元军发动了猛烈进攻,东门在激战中被攻破,潮水般的元兵与势单力薄、饥饿疲惫的守城军民展开了巷战。此时,元军水师又攻破南门,两路夹攻,火光冲天,杀声动地,全城陷入一片血海之中。最后,神臂城守将王世昌战死,孤城陷落。南宋丞相文天祥闻知神臂城失守,在狱中悲怆地写下了《泸州大将》诗,以吊唁王世昌:“西南失大将,带甲满天地。高人忧祸胎,感叹复唏嘘!”神臂城失陷后的当天晚上,泸州军民冒着生命危险,将王世昌的遗体偷运出来,安葬在合江县佛荫镇肖沟。
这次,为寻找王世昌墓,我们颇费了些周折。在当地老乡的指点下,找到离佛荫镇几里外的“将军湖计划生育文化活动中心”,王世昌墓就在这附近,然而令人遗憾的是,1958年肖沟修水库,王世昌墓就淹没在波光粼粼的湖水之中,到后来,佛荫镇搞旅游开发,才将肖沟水库改为“将军湖”。我们在神臂咀,看着眼前有些迷茫的江水,近水远山,在冬天看似迷雾,740年前神臂城的刀光剑影、血色黄昏仍然让人壮怀激烈、心潮难平,只有心中默念,“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以作告别。
今天的神臂城(合江县文管所供图)